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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憶習慣在風淵睡下後出去清理尾隨他回到山坡的敵人。

 

這天他不慎中了埋伏,雖不是什麼大問題,但血濺上了衣服,若不清理乾淨,很容易被風淵發現他外出過。

 

景憶皺著眉,將夜行衣脫下來,蹲在河岸邊,藉著不甚清晰的月光搓洗血漬。

 

河水淺淺的淹過他的手掌,他注意到痕亙掌心的舊傷,在月光與水波下顯得無比模糊。

 

就如同他失去的那段記憶。

 

清洗中背後的樹林竄出尖銳的鳴叫,他緊繃了一瞬,發現只是一隻鳥,又悄然放鬆。

 

處理了很久,他才翻窗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下。

 

睡夢中,他的身體忽然發燙,他掙扎著想睜眼,卻久違的夢見了很久以前,那些他模糊而遺失的記憶。

 

……馬車骨碌碌的往前走,顛簸的震動讓人腰酸背疼,車內卻沒有人敢發出任何聲響。

 

陰影裡,許多蒼白的小臉中帶著茫然無措。

 

運送他們的人偶爾會談起一個傳說,距離此地五百里的孤島上,聽說住著有一位,活了很久的仙人,法力無邊,能夠實現任何願望。

 

「這些孩子根骨極佳,跟著仙長們修仙,可有福啦!」將他們交給車隊的婆子笑的慈祥,接過銀票時笑得合不攏嘴。

 

車隊的人一開始說,要將他們帶去一個好地方,給他們吃當時很昂貴的肉,穿很好的衣服。

 

剛開始,那些人還會好聲好氣的哄孩子,然而等相處的時間再長一些,那些人連與他們說話都嫌麻煩。

 

他們全都是被拐走的孩子。這些孩子有家,有親人,令人悚然的是,其中不乏貴族子弟,本不該出現在這裡。

 

一個個巴掌大的小臉在途中漸漸瘦脫了形,一口肉都沒吃上,若是哭鬧著想家,便會被拖出去一陣毒打。

 

久而久之,景易便知道車隊的人口裡全都是謊言。他跟其他孩子一樣日漸沉默,只有一雙晦澀的眸子藏在陰影裡,時不時望向鐵窗外的藍天。

 

後來他們到了島上,真的見到了仙人。

 

傳說中的仙人一身白衣,飄然如謫仙,向著人群道:「開始吧。」

 

——然後,本來毫無色彩的世界,猛然被潑上了一抹令人悚然的腥紅。

 

跟其他死氣沉沉的孩子不一樣,屠殺開始的那一瞬間,他藏在屍體後頭,一起滾到了地板上。

 

血與內臟的味道令人作嘔,他靜靜地忍受,只要等到那些人離開,他就可以躲藏到別的地方。

 

但是他沒料到那些人居然會細心的檢查屍體是否死透。

 

當他看見其他藏在屍堆裡的孩子被抓住頭髮拖出來捅穿心臟,他立刻從地上爬起,轉身就往灌木叢衝去。

 

「那裡還有一個小鬼!直接殺了!」

 

景易咬牙,盡往狹窄的樹林鑽去,聽見身後傳來尖銳的呼喝,高度緊張的精神讓他逐漸有些頭暈,同伴們臨死前的慘叫讓他手心滿滿都是冷汗。

 

人販子發覺距離逐漸被拉開,怒上心頭,抓起武器就往景易背上扔去,尖端擦破他的大腿、胳膊,鮮血流出,讓他每跑一步就難以忍受。

 

絕對不能被抓到,絕對要活下去……他想要活下去!就算他不知道自己活下來後該怎麼回家,不知道自己能往哪裡去,他還是想要活下去!

 

景易帶著混亂的思緒衝出了樹林,幾乎是用撞得摔進了一個懷抱裡,還沒來得及安心,他就開始劇烈的掙扎。在這個島上的人,又有誰是會庇護孩子的正常人?

 

看著一個孩子渾身是傷的在自己懷中瘋狂掙扎,本在處理完師門託付的任務,這就要離島的風淵決定多留一會,她用力抓住景易,直接封了他穴位,道:「別動,你身上都是血。」

 

血止住了,景易也被控制了行動,風淵仔細地讓他倚靠著樹,他睜大眼睛,看著風淵提起雙刀,也沒擺什麼架式,普普通通的站在森林前面,等著追殺他的人自投羅網。

 

看著隨便,卻冷酷的收割掉人販子的性命,一個也不留。

 

風淵確認沒有其餘追兵,走過來替他包紮傷口。

 

「你叫什麼?」

 

「……景易。」

 

景物易換,人事已非。

 

風淵頓了頓。

 

景易將她的動作看在眼裡,很小聲的問:「不好聽……嗎?」

 

「很好聽,」她將掌心放在他頭上,「只是有點寂寞。」

 

「我想收你當徒弟,你願不願意和我走?我會煮飯給你吃,教你武功,讓你不會再受欺負……如果你需要。」

 

年幼的他沒等到風淵說完,就輕輕地應諾:「好。」

 

已經成年了的景易就站在旁邊,看著還活著的風淵,在心裡又說了一次,好。

 

她承諾了很多東西,也實現了大部分的諾言,卻在他要求她永遠不分開的時候失約了。

 

他們被一群人圍攻,那時的他還沒成長起來,武器也使得不熟練,風淵小心翼翼的護著他,而他就只能看著她身上出現越來越多地傷口。

 

她應該很厲害,不僅沒有被打倒,在護住他的同時還斬殺了不少敵人。

 

可是人真的太多了,而他搞砸了一切。

 

有一個人想把景易一起拖下地獄,風淵為了救他,被刺穿了胸口。她吐出一口血,也顧不上擦,單手護住景易,另一手撿起一把劍就狠命一擲。

 

破空的劍聲直直貫穿了最後的敵人的脖頸,將他神情滑稽的不敢置信釘死在樹幹上。

 

做完這一切後,風淵才終於倒下。

 

景易慌張的抱著她,顫抖著壓住出血最多的那一處。

 

風淵胸口悶痛,劇烈的咳嗽也疏通不了,反而讓血灑了景易一身。

 

她拿出一個牌子塞在景易手裡,邊咳邊囑咐:「這是我的……身份令牌,如果能活著出去,就拿著它,去找我師妹,莫輕……。」

 

她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,眼前也越發模糊,強撐著一口氣,繼續說道:「就說,你是風淵的徒弟。她會照顧你的。」

 

注意到景易惶然的神色,她抓過他兩隻手握住鐵牌,厲聲道:「聽清楚了嗎!」

 

「……是,聽清楚了。」

 

景易哽咽著,努力不讓自己掉下眼淚。

 

風淵這才緩了臉色,她流了太多血,其實已經看不太見,也聽不太清楚了。

 

她低聲的道:「希望你能……」好好活下去。

 

但她還沒說完,就闔上了眼睛。

 

景易呆了呆。

 

如果不看滿身鮮血和太過慘白的臉色,風淵看起來就只是倦極睡過去的樣子。

 

她還是走了。

 

景易不知道自己如何離開那片樹林,回過神來,就靠在一個小土堆旁邊,雙手指尖都充滿泥土的濕氣。

 

他看著夜色發了會呆。

 

風淵最後要他活下去,逃出這個地方。

 

之後他活了下來,再沒有想過回家,也沒有想過要去投靠風淵的師妹,只是沉默又機械的重複殺戮,又在血色的環境中逐漸長大。

 

景易一直在想,如果不救他,風淵那麼強大,應該可以殺掉所有人活著出去。或許在外面的世界,她有故鄉,有人在等她回家。

 

可是,他把一切都搞砸了。

 

景易記得,後來他殺到剩下最後一人,看著劍朝自己揮來,劍很慢,心中的死寂卻讓他放棄了抵擋。

 

……對不起,師傅,我要失約了。

 

他輕聲地在心裡向她道歉,他自始自終就不相信,那個仙人會好心到無償替人實現願望。

 

景易死了,然後又莫名活了。

 

他回到了骨碌碌朝孤島使去的馬車上,軟弱的孩童手掌讓他憤怒,心中又難以克制的泛起竊喜——這個時候,師傅應該還活著吧。

 

他滿懷希望的等待師傅出現,卻沒想到,仙人引來一群殺紅了眼的亡命之徒,殺了風淵,並收走她的魂魄。

 

景易等不到風淵,便發了瘋,殘忍的虐殺那些曾經欺侮過他的人。他的柔軟全給了她,風淵不在了,他便像一頭厲鬼,意圖屠戮整個世界。

 

他殺紅了眼,遭到仙人蒙騙,認不出被悄悄復活的風淵,將她逼下懸崖,還差點殺了她。

 

他冰涼的視線隨著敵人摔落的地方看去,幽深的潭水裡一片漆黑,任何一個正常人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,不死也會沉進水裡,在水的威脅中死去。

 

確認了敵人再也沒有存活的可能,景易轉頭,一個面色如常的白衣人卻站在身後朝他微笑,只是那笑裡沒有一絲溫度,然後他就被忽然出現的仙人封印記憶,打落山崖。

 

不僅失去了記憶,身體竟倒退回十歲時的模樣,身邊沒有武器,肺部因嗆水而如有火燒,差點在復仇前就死去。

 

——他不叫景憶,他是景易。

 

全都想起來了。……他為什麼要想起來?

 

景易想起來時,心裡無比淒厲的哀叫。

 

——師傅、師傅……。

 

記憶中那溫柔的笑臉模糊不清,早在他屠殺時被血色污損,讓他看不清前路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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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瀧兒(幻翼空狐)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